在陈独秀纪念馆时，我对着陈仲甫的三张照片发了半天的呆。一张是年轻时的西装照，“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虽然不如胡适之那么文质彬彬，但是自有一种少年壮志当拿云之慷慨激昂；第二张是他1937年刚从牢里出来，光头照，沉思状，有一种怀疑一切的忧郁在内头；第三张则是他在江津之时，着袍，短而乱的白发，目光似发呆，显示着他老境何等颓唐。

　　这三张照片都令我想起我自己，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是现在的我，恰如仲甫刚从牢里出来，内心之忧郁，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我已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老境，大约应该是躲到哪个穷乡僻壤去，研究些没用的东西，了此残生，而我之白发，已如仲甫之零乱。呜呼哀哉。回到酒店，对镜自照，竟觉得与仲甫略有一二分神似。岂非心有戚戚耶？

　　陈仲甫生性疏狂，这只是他的表面或者突出出来的性格。疏狂也许只是孤傲的外衣，就像任我行那样的孤傲。无论是对待女人、对待学问、对待家国之事。诚如傅斯年所评价他的：他永远是他自己。

　　

　　我常常迷惑于仲甫如何处理儿女私情。

　　陈仲甫一生总共有过三个妻子。

　　首任妻子高晓岚，是1897年仲甫考中秀才后，诸多富户前来说媒中的一家，当时安庆统领高登科的女儿，时年21岁，长仲甫3岁。从照片来看，除前额较宽大外，尚算是一个端端正正的闺阁小姐。两人当年冬天结婚，有没有爱情我不知道，但是从高晓岚得妇科病可知，仲甫在她身上发泄了不少的欲火是肯定的。

　　

　　两人的性格分歧也是肯定的，《陈独秀大传》说二人常有口舌之争，陈独秀东渡留学时，“欲借其夫人十两重金镯作为游资，坚决不肯”，为此大吵一架。想想仲甫一世豪杰，却要像宋江一样跟妇人喋喋不休地吵嘴，也是无奈；但是从另一个方向上，作为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金手镯乃其陪嫁心爱之物，固不愿拿出来作旅费，也可以理解，何况老公东渡是要离开她。

　　仲甫第二个老婆高君曼，是高晓岚同父异母的妹妹，小仲甫6岁，是高登科第二次续弦所生，曾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受过现代教育，思想新潮，与仲甫颇相得。1910年，陈仲甫在杭州陆军小学堂任教时，两人同居——或曰，小姨子的屁股有一半是姐夫的，这竟然可以作为一个例证。仲甫显然十分喜爱小姨子，得到君曼后，喜滋滋地写信给好友苏曼殊：报告“新得佳人字莫愁”。没见到高君曼的照片，但各方均描绘其为“尤物”，估计长得挺漂亮。

　　仲甫收房小姨子，令高、陈两家均大怒反对，认为这是败坏门风、大逆不道。但仲甫就是反礼教而出名的，岂非在意这种咒骂，依旧我行我素。但男女感情这种事情，越打压就越越往一起粘，是谓“罗密欧与朱丽叶情结”，但它的敌人却是时间，不用打压，任时光耗尽了两人或其中一人的热情，也就渐渐地疏远了。仲、曼二人在一起好了15年（1925年，君曼携带一子一女到南京居住，两人就此分手），已经很久了。

　　据说1930年高晓岚去世，高君曼带着孩子回安庆奔丧，高陈两家人仍然不齿于姐夫小姨的结合，仲甫姐姐的孩子本应呼君曼为舅妈，却偏叫她小姨，君曼气愤地说：“叫我小姨当然也可以，但他们对舅舅是怎样称呼的？难道也叫姨父吗？”

　　仲甫第三个妻子也未经明媒正娶。1930年，陈仲甫潜居于上海熙华德路一弄堂房子的前楼，深居浅出，勾搭上了同一幢房子的亭子间居住22岁的英美烟厂女工潘兰珍。两人遂同居，为安全起见，仲甫一直未告诉潘自己的身份。2年多后陈仲甫被捕判刑入狱，潘这才知道每晚抱着自己睡觉的“李老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这女子倒也仗义，对仲甫不离不弃，为了方便探监，竟移居南京，并一直陪仲甫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或曰仲甫与潘氏两人有爱情，我根本不太相信，我更相信仲甫纯粹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概因当时仲甫完全处于“地下状态”，既不具备谈恋爱的条件，也不敢去嫖妓（怕被特务捉去），同楼里的小姑娘，既安全放心，又青春洋溢，床上料可满足仲甫旺盛的性欲。

　　

（潘兰珍）

　　还有人考证说，陈仲甫应该是有过第4个老婆，即1925年他到上海一家私立医院诊治胃病时认识的年轻美丽的女医生施之英，陈仲甫这次利用了自己“陈独秀”的大名，施展自己中年男名人的魅力征服了施之英，二人在医院附近租房同居。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仅维持了14个月，1927年陈仲甫在CCP八七会议倒台后，施之英离开了他。

　　坊间不少人论证过，陈仲甫此人性欲旺盛，对女色颇为执着，我想哪个男人对女色不执着呢，都离不了。但从陈氏所得诸妇人，均有妇科病来说，似可证仲甫纵欲无度，至于他是否得过性病，就不得而知。但是陈仲甫在北京时爱嫖妓也是出了名的，据说是八大胡同常客。

　　网上流传陈独秀因为嫖娼被北大处理从而愤而组党的段子，嫖娼显然属实，但与组党之间的逻辑关系，显然是搞笑了。1919年3月，北京有报纸刊登了陈独秀“因争风抓伤某妓女下部”的消息，北大校长蔡元培与深尹默、马叙伦、汤尔和四人会议讨论此事，之后北大宣部废除“学长”制，变相解除隐独秀文科学长职务，这导致陈与北大关系破裂倒也属实。

　　

　　陈仲甫并不觉得嫖妓是什么丑行，而且确如胡适之所言，这属于私德的范畴。仲甫虽然后来见到汤尔和对其怒目而视，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去组党。其实民国许多闻人都有嫖妓雅好，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此之谓也。

　　网上另外流传一篇《乳赋》，据说是陈仲甫的作品：

　　乳者，奶也。妇人胸前之物，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发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蜇，夜展光华。曰咪咪，曰波波，曰双峰，曰花房。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滟滟。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慵慵白鸽。高颠颠，肉颤颤，粉嫩嫩，水灵灵。夺男人魂魄，发女子骚情。俯我憔悴首，探你双玉峰，一如船入港，犹如老还乡。除却一身寒风冷雨，投入万丈温暖海洋。深含，浅荡，沉醉，飞翔。

　　我倒真的希望这是仲甫之作，因为这篇作品确实写得有点意思，倘是仲甫作品，更添他的性格魅力。可惜基本可以判定非陈氏之文。我判断的依据就是最后一句：“深含、浅荡、沉醉、飞翔”，这一句太像当代语式，完全是当代文青气质，绝非仲甫这种古文功底深厚之人的笔下能够出来的。另外，陈仲甫在广东时间颇短，是否学会广东人把乳房呼为“波”的句式？还有，粤人何时开始称乳为波？应该是比较晚近的事情，我觉得应该是80年代末以来受香港人的影响，所谓“波”，是“ball”的音译嘛。就算那时已用“波”指乳，陈氏之文法，断不会用“波波”这么轻谑之词吧？

　　我想探讨的是陈仲甫对待女人的态度，或者说他对待家庭的态度。即便是这三或四位可以视为仲甫妻室的女人，仲甫要说对她们尽到了丈夫责任，恐怕是有点勉强。事实上是情之来也忽焉，情之逝也悄然，新鲜感过后，厌倦之心滋生，要让陈仲甫每天做一个老婆奴，扛煤气拉白菜，恐怕是断不可能。陈仲甫是要做大事的人，用一句应景的话说，他才是“心许国家，身许你”，心是不给你的，身体才给你，尤其是那个小独秀。

　　仲甫一生对钱没个计算。过继的嗣父本有家业，但他无意继承，到北京，有嗣父的店铺，下人请他去过目一下，他说，这跟我无关。高晓岚一直住在安庆没出去，他似乎也没怎么过问她的生活，孩子也很少过问；高君曼1925年分居去南京，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买了块地盖了几间茅屋给她，然后每月寄20块大洋。至于潘兰珍，他似乎在临死前也没有个什么分香卖履的交待或安排。

　　仲甫一直算是穷困，至少从离开北大教职之后；干革命后颠沛流离，更谈不上积攒什么财富，有得用就用，没得用就省，经常要靠老朋友们接济。然而对接济，仲甫也要看人，老朋友的接济，不客气地收下，来路不明的钱财，不饮盗泉之水。即便是到了江津时期，几乎走投无路的地步，也谢绝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朱家骅赠予的5000元支票。

　　

（陈仲甫在江津最后的岁月）

　　男人究竟如何平衡家庭与事业呢？除非你做到大富大贵，自可阔绰地安排你的女人们，包括被你甩掉的女人们，以及她们生的孩子们。但是读书人，有几个大富大贵呢？孔夫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们有了这种穷酸气，就很难大富大贵了。而富且贵的人里，过程和结果还能保持这种节气的，有几许？

　　所以读书人而又多情事者，如何处理这种手尾，委实考验男人。陈仲甫显然选择的是，我只顾自己的心志与气节，你们，花自漂零水自流罢。所谓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几个伤心的女人。高晓岚与高君曼两姐妹，均中年凋落，命也夫？就连潘兰珍，也于1949年患子宫癌离世，享年仅仅41岁。只有那个传说中的施之英，很务实地选择离开他嫁人，后半生可谓世俗地幸福。

　　这篇的最后，想提一下潘玉良。

　　潘玉良原名陈秀清（后改姓张），1895年生，早年不幸堕落风尘，后获潘赞化解救，两人并于1913年结婚，当时唯一的证婚人便是潘赞化的同乡兼好友陈仲甫。陈秀清报答潘赞化的大恩，欲改姓潘，名遇良（遇到好人而从良之意？）陈仲甫以为“遇良”不妥，便给她改为“玉良”，寓冰清玉洁之意。仲甫见玉良的画“带有一股灵气”，遂建议潘赞化送玉良进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仲甫复建议她去巴黎美术学院深造，并为她延师教授法文。所以你看对潘玉良来说，解救之恩乃赞化也，知遇之恩却是陈仲甫！

　　

（左：潘玉良；右：潘赞化）

　　1923年潘玉良赴欧洲学画，1934年回国，执教于中央大学艺术系，1936年她在南京举办她在国内第5次也是最后一次个人画展，在这个画展上展出了她的油画作品陈独秀肖像，并且注明“非卖品”！要知道，这时陈仲甫还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里。有人建议她不要展出这幅作品，潘玉良不听任何劝告，坚持展出这画，显然有深深用意在内。

　　陈仲甫书法享有佳声，但他题别人画的并不多，却曾经为潘玉良的两幅画题字，一幅是《侧身背卧女人体》，一幅是《裸女》素描。可见仲甫对潘玉良之知之识也。我甚至猜测两人内心都有超友谊的情愫，但都止乎礼一字矣。

　　

　　为何？陈仲甫虽然于性事上并不古板（最为著名的是，潘兰珍去探监，他竟然与她在牢房内交媾，让监狱长十分难堪。），而且对礼教也极尽挞伐之能事，但是他却有一个信条是：“朋友妻不可戏”，显然他一生都谨守这个原则的。他曾经对CCP党内的此类事情大骂：因同志被捕，而竟与其妻发生关系的人，是坏蛋，是畜生，这种人连青红帮都不如，帮会都有规定“朋友妻不可欺”！

　　所以，即便仲甫颇为欣赏潘玉良，很可能潘玉良也有心于他，但潘玉良是老友潘赞化的女人，仲甫不可能越此雷池一步。关键的原则，陈仲甫守得住。

　　但是，以我看之，倘若潘玉良真有此肺腑，也还是不吐为佳。也许两人皆会其意，而藏之焉，这岂不是最好的、最美的状态？这是人生大智慧，最高境界了。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让一代伟男陈仲甫，心底里念之嗟之吧？

　　人物介绍

　　

　　老金——曾为《南方周末》、《21世纪经济报道》资深媒体人，策划过大型系列专题“角落里的中国“等媒体产品，因特虎网络发起人及深圳“三剑客”之一，主编过“民间版深圳蓝皮书”。2016年7月，辞去深圳某高管工作，与13岁的“反叛期”儿子开启为期一年环球之旅。